Cheung Chi Wai/Hong Kong Philharmonic Orchestra
作曲家谭盾与费城爱乐乐团竖琴手伊丽莎白·海恩表演《女书》之后。《女书》是谭盾的新作,9月由香港管弦乐团演出。它的来源是一种只有湖南农村女性能说的语言。
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,作曲家谭盾的童年很命苦。
他出生在一个名叫“丝茅冲”的村庄,这个名字来自一种植物,其飘扬的白色茸毛遍布村庄。在中国文化中,这是表示哀悼的颜色。因为这种不吉利的景色,湖南省其他地方的人都把死者埋葬在这里。
“这里是老人埋骨的地方,非常非常可怕,”58岁的谭盾上月在香港接受采访时说。
“那些植物长着飘荡的白色茸毛,我从小在哭啼的哀乐声中长大。”
他最早的记忆就是死亡。
“吃早饭的时候,我听到哀乐的声音,”他说。“那年我只有五岁,我跟着声音走到山脚下,几百口棺材排成一列,由一个法师领着,后面有人奏乐。我感觉那是一条声音的河流,我决心自己将来也要当法师。”
这条“声音的河流”一直都是谭盾的灵感来源,从中国一直到美国,在这里,他在2000年为李安的电影《卧虎藏龙》所做的配乐赢得了奥斯卡奖和格莱美奖。
如今,谭盾试图使用水来作为一种打击乐器。
Asia Society
9月,谭盾在亚洲协会香港中心发言。他说他从自己在中国度过的童年中得到灵感,虽然有时处境艰难,但获得了各种对声音的应用方法。
9月,他为香港管弦乐团2015-16演出季揭幕演出做指挥,上演了他2013年的作品《女书》,“女书”是一种只有湖南乡村女人会说的稀有语言。一个女性打击乐手站在乐队后面,用一碗水来“演奏”。大屏幕上放着农村女性日常生活的视频,她们在池塘边锤洗衣服,水花飞溅的声音也成了交响乐的一部分。
11月4日,谭盾将在纽约的大都会艺术馆的丹铎神庙重演《水祭》(Water Passion),这是他向J·S·巴赫(J. S. Bach)的《马太受难曲》(St. Matthew Passion)的致敬之作。在这座古埃及神庙里,17位音乐家将在发着光的水碗中拍打,泼溅,一个合唱队以及一个男中音歌手围绕着他们唱歌。
谭盾的作品《活在未来》(Living in Future)将在威尼斯展出至11月22日,展出上,弦乐手一边演奏,一边走过一个浅浅的池塘,之后把乐器抛入水中。
谭盾经常在心里以某个表演者为核心创作作品,在《女书》中,他心目中的乐手是费城爱乐乐团的竖琴手伊丽莎白·海恩(Elizabeth Hainen)。海恩在香港参加了谭盾的演出,在《女书》中充当明星独奏乐手,她的西式竖琴化为一种叮叮当当,发出东方式声音的弹拨乐器。
谭盾的很多作品都受他动荡的家庭环境影响,他几乎都是通过和听觉有关的记忆回忆起那段时光。
1966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席卷中国的时候,谭盾刚刚9岁,政府命令音乐必须安静,甚至包括葬礼上的哀乐。
“一天,我听见当当当当的声音,”他拍着手回忆说。“‘红卫兵’冲进一座本地学校,把十架钢琴排成一排当路障。钢琴被机关枪击中,发出那种声音。”
他还说,“我妈妈尖叫,‘快回去!你疯了!’但我一定要过去听——机关枪在弹钢琴。真是太美了。”
他的父母都是被“下放”到乡村的医生——这是共产党对待受高等教育或小资产阶级城市居民的办法。谭盾十几岁的时候,也被分配到一个非常“原始”的乡村去。但是在讲述这些故事时,他一再强调自己非常幸运。
“大多数孩子觉得他们在乡村吃苦,但我并不在乎,”他说。“我开始记下那些民歌,我把农民们组织起来,唱古老的戏曲。”
1973年,费城爱乐乐团对中国做了历史性的访问,这是“文革”期间第一支来华的西方交响乐团。当时的谭盾仍然在稻田中辛苦劳作,但他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听到了音乐会的广播。
“就是‘邦-邦-邦-邦’,”他回忆,“是贝多芬,尽管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名字。我很震惊。西方音乐是那么直接,那么响亮,而我们的音乐就像书法一样。”
三年后,谭盾趁着“文革”结束的时机,来到北京正式学习音乐。
“那时候有了音乐学院,”他说。“学生和教授们都来了,我们的外套上仍然有牲口的气味。我们实在太幸运了。”
谭盾第一次体会到交响乐中情感的力量,是在1979年,赫伯特·冯·卡拉扬(Herbert von Karajan)率领柏林交响乐团在中国进行历史性演出的那一次。
“第一次看卡拉扬的时候,我想,‘他就是法师’,”谭盾说。“他可以听到今世与往生之间的声音。交响乐团成为一种超越物质世界的工具。我也想成为这样的法师。”
1986年,谭盾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,于是离开中国,此后他一直在那里。
正如前辈巴托克(Bartok)和斯特拉文斯基(Stravinsky),谭盾也把家乡的民歌引入了美国当代音乐。
“中国和丝茅冲给了我生命,但纽约是我的家,”他说。“这个城市,这个国家给了我一切。它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起源。”
美国的确给了谭盾很多重要的任务,让他有了成功的作曲家生涯。他为好莱坞武侠大片《英雄》(Hero, 2002)和《夜宴》(The Banquet,2006)创作配乐。由他作曲,为普拉西多·多明戈(Plácido Domingo)所做的《秦始皇》在大都会歌剧院首演。纽约爱乐乐团演出了他的《火》协奏曲,是为中国钢琴家郎朗创作。
但谭盾生平第一次听到的西方乐曲始终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。距离乡村大喇叭广播里传出的贝多芬乐曲打动他的心弦,已经过去了40年的时间,如今,谭盾与费城爱乐乐团、日本NHK交响乐团和荷兰的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合作,创作了《女书》。
为了创作《女书》,对这种女性文字做初期研究,谭盾在几年间20次探访了湖南省一个荒凉的区域。
“要打入女人的世界非常困难,特别是老女人,”他说。“她们不信任男人,在‘文革’期间,她们被追捕、投进监狱,被称为巫婆,因为没有人能懂她们的语言。我到来后,她们都试图躲起来,她们受了很多苦。”
女人们第一次见到谭盾时都很困惑,但她们以中国乡村式幽默,为他做了一顿特别辣的饭,做为见面礼。
“真是火辣辣的,不过我都吃了,”谭盾笑着说。“吃了32道辣椒做的菜,我们就成了朋友。”
他和她们通过一个翻译交流,她是个年轻的电脑专家,懂得自己祖先的语言。但要破解“女书”的手写文字十分困难,它有着美丽的曲线,这800个手写的字是现代中国人完全不认识的。
谭盾开始研究时,有13个年老的女人能够读写女书;如今只剩下七个。他拍摄了200个小时的原始素材,希望可以捐献给博物馆。
谭盾目前正在创作一部大型作品,名字暂定为《佛祭》(The Buddha Passion),此外还有一部歌剧,是为了纪念2017年北京的国家大剧院建立10周年。
谭盾说中国那些崭新的音乐厅是“奇迹”。但他不仅仅是希望在中国上演更多辉煌的音乐会,更希望能用音乐来唤醒家乡中蕴含的更深沉的东西。
“最为迫切的就是信仰问题,”他说,“我长大成人时,我们相信佛教、道教、轮回、未来、重生——好人可以在下辈子享福,所以做人要善良。‘文革’之后,这些信仰全都没有了。”
“我的信仰就是音乐,”他补充说,“这是我唯一的信仰,通过它,我拥抱所有不同文化的美。”